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国内观众说起是枝裕和总会评价他为“小津接班人”“下一个小津安二郎”。纵使是枝裕和本人不止在一次的采访中,明确地提出他的身上并没有小津的遗传因子,甚至相比于小津而言,侯孝贤对他电影的影响都更大一些,但还是没能改变大多数人固执地持有这个观点。
或许是因为大部分观众认识是枝裕和起始于2004年的《无人知晓》,盛行于2015年的《海街日记》,穿插其中的则是《步履不停》《奇迹》《如父如子》三部。这几部作品都是关于家庭、生活和孩子的,情节简单,镜头平实,节奏缓慢,感情细腻。这一点和大家对于小津安二郎的认识无疑又是完全吻合的。与此同时,两位同样来自日本,同样享誉国际,同样被称为大师,很快便被热衷于寻根溯源的观众们画上了莫名其妙的联系。
但其实同样是家庭戏,相比于小津安二郎美学意义上的和谐和道德,是枝裕和更倾向于家庭和人性的复杂。而对于对于人性的复杂,小津安二郎可能是宽容地隐藏这些,而是枝裕和是则狠心地直面,甚至暴露这一切。
《无人知晓》中无力负责的母亲和孩子们的悲惨生活,这该由谁来负责呢?《步履不停》中莫名其妙地因为拯救落水儿童而死去,以至于似乎全片缺席却又无处不在的长子,又该怎么去解决呢?《海街日记》中一开始便去世了的父亲以及神秘莫测的母亲,剩下的人又要如何继续生活呢?
细细思索这些,你才能真正理解是枝裕和电影的本质,那些被隐藏在看似美好的家庭生活背后的残酷。而这一点,在是枝裕和这部金棕榈获奖作品《小偷家族》中,无疑更加明显了。
因为这次他不仅要明晃晃地摆到你的明前,还要层层深入,抽丝剥茧,一点一点地让你看到平淡生活深处那蛆虫一般的生活真相。让你看它,逼你审视它,不许眨眼,不许晃神,躲无可躲,退无可退,直到你意识到社会、家庭、生活所意味着的真相是什么。
而这残酷生活的真相大致又可以分为五层,由浅及深。
首先在没看电影之前,仅仅从片名《小偷家族》四个字,就可见一斑。所谓“小偷家族”,这个家族的生活窘境可想而知,他们必然是以小偷一般的手段维持着家庭开支。小偷,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职业,这是万般无奈之下的谋生方式。
具体到他们何以为生?父亲打苦工以至于摔断腿,母亲太能干却反而被辞退,妹妹只能通过色情表演赚钱,两个小孩身无所长只能行窃,老奶奶也只能领着微薄的退休金和从前夫的儿子家中索取养老费。这是残酷生活真相的第一层。
当电影过半之后,你恍然大悟,原来“小偷家族”四个字的真正重点在于后面的“家族”二字。这里“家族”并不是一般意义上所谓的“家族”,他们没有血缘之亲,无非是一群被抛弃之人的萍水相逢,同病相怜,抱团取暖,勉强度日。
他们如何维持这种若有如无的联系?表面上拒绝承认父子关系的儿子,陷入为自我和爱情而迷茫的妹妹,父亲和母亲之间不乏温柔的爱情,年迈不堪面临着死亡的奶奶,以及突然出现无依无靠的闯入者小女孩。他们一无所有,只有爱。这是残酷生活真相的第二层。
可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这个家庭所有成员背后的“秘密”更加复杂。当然是枝裕和并不屑于通过各种闪回的方式交代清楚所有人的来龙去脉,仅仅通过只言片语,留下大量的空间以供观众想象。而所有想象必然都带有悲惨的底色,毕竟唯一相对清晰的身世是那个被家暴、被抛弃的小女孩。
他们究竟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呢?父亲和母亲是一对亡命鸳鸯,因为正当防卫杀人而隐姓埋名;妹妹是因为得不到父母的爱而离家出走,却被家人遗忘;儿子是被家人遗弃,恰好被正在行窃的父亲捡回;奶奶是孤独终老,无依无靠的老人。这是残酷生活真相的第三层。
这里有太多一闪而过的细节需要多次观影才能一一得到印证。比如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那句“化上妆,再去干一票”,足以脑补出两人早些年为生活所迫而做出的拉皮条勾当;比如妹妹父亲的那一句“在澳洲留学”以及母亲那尴尬的笑,又足以想象出妹妹是如何离家出走如何被家人遗忘的;再比如儿子所说的“生活在车里”,又足以让人想象年幼的他到底体验过多么悲惨的流浪生活。
这一切如果展开来说,势必更加催泪。但是是枝裕和并没有,他仅仅通过有限的只言片语,把一切埋在不言中,留给观众去想象。而当你真正能够想象到这一切的时候,足以击溃人心,令人泣不成声。这是残酷生活真相的第四层。
这是是枝裕和的大师之处。他能够在两个小时的时间内把这个故事讲得如此深如此透,埋了如此多隐人深思的伏笔。用最少的素材讲了最复杂的故事,镜头利用率实在太高了。就像润物无声的春雨,没有一滴是被浪费的,也没有一个镜头是被浪费的。
所以说“小偷家族“中的六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可以简单分为三组:父亲和儿子,母亲和小女孩,奶奶和妹妹,任何一组都足以延伸出另一部优秀的电影。他们生活,他们相爱;他们心心相连,命运交错;他们既有对生死的思考,也有对性的困惑;他们挣扎在社会的底层,却不忘生而为人的那一丝美好;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无比牢固的羁绊;他们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
就在这一方小天地,六个人物之中,是枝裕和构架出一个完整的社会,包容万象,以小见大,折射出这个社会无数的现实问题。同样的,这个家庭所接触的人群,无论是父亲的工友,还是母亲的同事,还有妹妹哑巴的四号客人,小卖部孤独的老爷爷,他们都是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可怜之人。
是枝裕和曾说过:“我觉得家庭就是要有欠缺存在的。”而这一次,这个家庭所欠缺的其实是一个能够保护弱者的政府,一个维护边缘人群尊严的社会。因为他们已经足够相爱,为什么还是不能获得幸福?这才是残酷生活真相的第五层。
这五层残酷生活的真相,从个人到家庭再到社会,层层深入。当你真正体悟到这一切的时候,或许你就会明白是枝裕和真的和小津不太一样。
对现实社会的反思和对人情冷暖的体悟,共同构筑了是枝裕和的电影世界。而这一切的源头,无疑是是枝裕和早期的纪录片生涯。所以他的作品往往都兼具纪录片与剧情片的两者性。他模糊了界线,或者说这种分类的界线对于是枝裕和而言是不存在的。
可能大多数人都知道,是枝裕和从早稻田大学文学系毕业之后,最先从事的是在电视台拍摄纪录片,题材多具社会关怀,充满人文主义色彩。
其中比较知名的作品有《另一种教育》、《但是……在这个扔弃福祉的时代》、《没有他的八月天》和《当记忆失去了》。这些纪录片的拍摄经验不仅仅成为是枝裕和日后剧情片创作的重要灵感源泉,更是给他的剧情片奠定了直面人性的残酷底色。
比如其个人剧情长片处女作《幻之光》虽然是改编自宫本辉的同名小说,但影片所展示的那种背负着罪恶感茫然感度日的状态其实来源于纪录片《但是……在这个扔弃福祉的时代》。
这部纪录片讲述的是两个年纪相似的战争遗孤在不同背景下的成长过程,却最终都因为政府忽视福利制度、失去病患保障,走上了自杀的道路。其中一个因为收养家庭的环境较差,长大后当了酒吧女郎;一个因为收养家庭环境较好的,接受高等教育并成了公务员。
是枝裕和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寻找当时的新闻报道,采访两位死者的家人和朋友,而最终他发现问题的核心,都同事指向政府高层决策与官僚系统结构的不公义。这部纪录片最终也因为内容敏感,而遭到日本电视台的禁播。
另一部同样和社会福利制度有关的纪录片,是1996年的《当记忆失去了》。纪录片的主角因为医院治疗时的疏忽而患上了“失忆症”,无法记得手术之后每天发生的事情,但是医院却一直拒绝赔偿,政府的福利机构也以其病情的特殊性无法界定残疾为由,拒不发放福利金给他。
是枝裕和通过两年的时间,详细记录了这一个四口的悲惨生活,指出了日本社会中存在的社会福利和医疗制度的问题。这让是枝裕和开始思考关心人的生命记忆,甚至关乎人类存在的深层哲学问题。并以此为基础,拍摄了他的第二部剧情长片,1998年的《下一站,天国》。
除此之外,是枝裕和的其他电影也往往取材于真实事件。2001年的《距离》主要故事来自沙林毒气事件,2004年的《无人知晓》则是来自发生于1998年的东京巢鸭儿童遗弃事件。
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并不是真的想在小津安二郎和是枝裕和之间分出优劣,毕竟两位都是心头好的大师。只是想说明这两位的作品风格是真的不一样。
以及最重要的在是枝裕和的作品中,千万不要仅仅只看到表面上的岁月静好,平淡温馨。虽然这些已经足够成为喜欢是枝裕和的理由了。但如果能够更进一步地思考那些平淡生活背后所隐藏着的残酷真相,你才能发现是枝裕和对这个世界的真切思考。
昨天深夜看完《小偷家族》之后,晚上睡前和今早醒来,都在想这部电影,干脆写了一点观后感。
以下文字有明显剧透。
如果你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我非常推荐你去看,并建议你看完电影之后,再来看这篇推送。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剧透,想在观片之前了解更多电影里值得留心的细节,那往下看吧👇
1
片中,亚纪说,维系自己和他人之间关系的东西是钱。
但这并不是她的真心,反而是她的恐惧。
她无比害怕这是真的,她这么说只是为了降低自己的心理预期,只是因为害怕别人让自己失望。她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证明,证明自己是有人要的,是被爱着的。别人和她在一起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爱。
她觉得奶奶不收她钱就让她住在家里,就证明了奶奶真的爱她。后来,当她知道奶奶每个月都从她爸爸那里拿三万块之后,她的世界崩塌了。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奶奶从来没有花过那笔钱。拿钱但从来不花这背后有无数种可能的原因,折射的是人性的复杂。但我相信,奶奶绝对不是为了钱而收留她。但这一点,亚纪没有机会知道。
类似这样的不知道,电影里有好多。玲玲不知道,亚纪觉得她穿着喜欢的泳衣就不肯脱很像小时候的自己;柴田治跑着追公车时不知道,车上的祥太最后终于无声地说出了“爸爸”;其他人不知道信代是为了留下玲玲而放弃了工作;就像其他人不知道奶奶在海滩上用口型说过“谢谢你们”一样。
太多的在意是没有被看见的。人世间的事往往如此。不知道怎么表达,不好意思表达,没有资格去表达,太在乎反而表现地好像不在乎…
错过和误解,伤害和怀疑是人生常态。而豁出去的善意,裸露柔软腹部式的信任则是小小的奇迹,虽然小,但仍然是奇迹。这些奇迹让人想活下去。
2
《小偷家族》里小卖铺里的爷爷戏份很少,但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角色。他的举动,让祥太的转变有了说服力,从根本上成立了——
爷爷发现祥太带着妹妹偷盗之后,没有一句斥责,没有说破这是偷,只是重复了孩子们偷东西时做的手势,告诉祥太,以后不要让妹妹做这件事了。还从架子上拿了两个果冻给祥太。
如果爷爷的反应是打骂,给祥太的冲击估计没有他温柔平静的劝说来得大。
因为学习道德最根本最有效的办法,不是惩罚,而是激励。用《何为良好生活》里的话说, 当一个人“真的看到真善美的存在后,会激励自身的信心和活力。”
爷爷不仅给祥太上了人生第一堂真正意义上的道德课,也让祥太意识到,在小偷家族之外的世界里,不是只有抛弃他、伤害他的人,也有不求回报、善意对待他的人。
这给了他奔向外部世界的信心。
3
电影里其实很多细节都草蛇灰线般相互勾连。
比如,奶奶去取钱时,大声说出密码,陪着她一起去的亚纪在她身后提醒她,你输入就好了,不用说出来哦。
奶奶去世后,信代和祥太一起去把奶奶卡里的钱取了出来。正常按遗产法,信代肯定是没资格继承奶奶遗产的。信代能取出钱,唯一的解释是,他们也就知道奶奶的密码。
我忍不住猜测,奶奶当时是故意把密码说出来的吧。
比如,祥太和由纪在河边捡拾蝉蜕。由纪看到一只正在艰难蜕壳,还没有成功的蝉,喊祥太去看。两个小朋友就并肩站在树下,给努力破壳而出的蝉宝宝喊加油。
这只蝉也是祥太的命运隐喻吧。要成长,必然要挣脱、要飞走。
4
在《小偷家族》里,由纪(后来被家里人起名叫玲玲)是作为一个外来的陌生人,进入到五口之家的小世界里的。她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或多或少,会让大家对习以为常的生活多一点思考,甚至是疑问。
这一点在哥哥祥太身上,尤其明显。妹妹像一个幼小版的他,他得以从他者的角度观看并思考自身行为。他开始想,以后也要让妹妹和自己一样偷东西吗?
之前“爸爸”治告诉过他,商店里的东西是没有主人的,所以可以拿走。
但来自小卖铺爷爷的温柔规劝,让祥太强烈感觉到了这样做是有问题的。再之后,小卖铺没开门,店外贴着“忌中”。因为祥太不认识“忌”字,以为店铺倒闭了。治跟他说过“只要商店不倒闭就没关系。”但现在店倒闭了,祥太多少会怀疑自己的行为和店铺倒闭之间的关联吧。
此时的他,已经明确不想让妹妹继续做他意识到有问题的的事,他决定自己去偷。但是妹妹跟了进来,想要帮他分担任务。
他看着正在把食物往裙子里塞的妹子,意识到,如果不改变,这孩子会和自己一样。
光是他自己可能还能接受,但加上妹妹,他彻底动摇了。
而且,我觉得,他可能还担心妹妹的偷盗行为,会被人发现(电影里妹妹塞食物时,塑料包装袋被挤压发出声音,其实很容易被人察觉的。电影里所呈现的,之前家里其他人的偷盗行为,都是无声的。),他不想让妹妹被抓。
他于是抢了东西就跑,故意让自己被抓。这其中有保护妹妹的成分,有对现有生活的失望、放弃和逃离,也有想要改变的突围之心。
5
有朋友问我,10分的话,给《小偷家族》打几分。
我说打10分。是啊,我就这么喜欢。但后来想想不对,有个细节始终缠绕在我心头,让我想扣一分,打9分:
为什么一家人里没有一个人告诉警方,玲玲的父母一直在虐待她。不应该让玲玲回去跟那对虐待、忽视她的父母继续生活啊。
我觉得,让玲玲和哥哥一样,被政府抚养,去六个孩子住在一起的公寓,也比回去和家暴父母生活好吧。
真的一想到,玲玲妈妈对玲玲说“我带你买新裙子”时的眼神,我就不寒而栗。
看完回来路上,我脑子里想的一直都是前一段时间女童被其亲人联手虐杀的新闻。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存在,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相信这世上有神。
如果孩子们能选择家人的话,可能有些孩子宁可选择无父无母做孤儿,有被他人领养的机会,也不会想要自己现在的父母吧。
6
《小偷家族》里有些元素是是枝裕和以往电影里也会经常出现的,看起来很亲切。
比如坐新干线出游:《奇迹》里是孩子们坐新干线去看火山,《小偷家族》里是坐新干线去露天海滩。
比如去海边玩表现家人关系,《海街日记》是四姐妹去海边,《小偷家族》是全家六口去海边,踏浪的画面和《海街日记》里的好像。
比如用拍堆雪人来表现亲子关系:《第三度嫌疑人》里是父女堆雪人,到《小偷家族》,就是父子堆雪人。
主题也和他以往拍摄的电影一脉相承,但有更强烈的集合感,有《海街日记》里的亲情温暖,有《如父如子》里“对什么是家人”的拷问,有《奇迹》里对于儿童心理成长的呈现,有《第三度嫌疑人》对人性复杂微妙、司法局限性的探讨,有《无人知晓》里对被遗弃儿童等社会问题的关注……
我觉得说是集大成之作会有点夸张,但《小偷家族》的确比较完整地把是枝裕和一直以来关注的问题交付给了观众。
7
很喜欢《小偷家族》里的妈妈说的那句,“家人还是能选比较好。”
让我想到《Sense8》里看得我大哭的一幕:Felix受伤,植物人一样躺在病床上,Wolfgang 守在他病床前,跟kala说,“他是我兄弟,我们不是因为血缘而随机地联系在一起,我们之间有更强大的联结。”
Kala问“是什么?”
Wolfgang说:“By choice” “是选择。”
爱的第一前提是自由意志。血缘给了我们一个爱的可能性,但只是可能性,绝非必然性。我从来不相信,因为我们有血缘,所以我必须爱ta这种话。
我爱是因为我从内心觉得对方值得我爱,于是选择去爱。
8
整体来说,我非常喜欢《小偷家族》。是枝裕和真的很尊重观众,不煽情,不愚民,不说教。用徐皓峰的话说,他呈现的不是道德的是非,而是道德的困境。
他帮你撕掉人身上的标签,让你看到一个一个人。那些人,和你一样,有血有肉,有夜里开着灯等待他们回家的家人。
他尽力展现生活的复杂,让你看到算计也看到算计背后的温情,让你了解、体谅,让你珍惜“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起来的瞬间。”(是枝裕和语)
—END—
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讲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并无血缘关系的祖孙三代六个人:柴田奶奶、大治叔叔(爸爸)、信代妈妈、亚纪姐姐、祥太哥哥、玲妹妹,由于各种机缘巧合,组成了一个临时家庭,围炉夜话、溜溜吃面好得跟亲生的似的,靠着各种上不了台面、朝不保夕的打零工、老人退休金(很可能是冒领)、援助交际、偷盗贩卖为生。所以其实片名“小偷家族”四个字已经道出了全片的故事梗概。
如果不是片中空镜头里多次出现了东京塔,看的人都会忘记这个故事发生在中国游客照片里光鲜时尚的东京,更无法想象东京还有如这一家六口一般,蜗居窘迫,又见不得光的小偷家族。
或许正因如此,很多人看过此片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给“小偷家族”下结论。
有人觉得“小偷家族”不自食其力,让人喜欢不起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所以当看到祥太摔伤,警察介入导致这个临时家庭解体时,他们认为是枝裕和之所以这么编排,就是想说明并不赞同这个“小偷家族”的存在。
也有人说,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和亲缘关系的家庭里,每个人身上,都凝聚着爱和温暖,与东京大都市中的疏离感、孤独感鲜明对比。甚至有人觉得,导演是枝裕和是在通过“小偷家族”否定传统家庭,讨论“自由选择重组家庭关系”的可行性,试想一个社会,可以自由选择重组一个新的家庭,摆脱原生家庭和社会的种种歧视与不公,是不是更好呢?
然而在我看来,这部片子最闪光之处,就在于它不急于下结论。对于这六个人组成的临时家庭,对于这个小偷家族的存在,对于今日日本社会底层很可能存在的许多类似的群体关系,是枝裕和作为主创,他没有武断完全肯定或者完全否定。
如果是枝裕和想把《小偷家族》拍成“爱的家族”,想体现这一家六口陌生人在大都市里抱团取暖的人性颂歌,他大可以把它拍成《红灯记》版的《樱桃小丸子》,奶奶不是亲奶奶,爹不是亲爹,“可他比亲眷还要亲”,外面飘着雪,一家人冬日躲在被炉里取暖吃火锅铜锣烧,然后奶奶说一首“友藏新作”。如果是这样,是枝裕和就不会加入后面警察抄家,导致“小偷家族”解体的情节。
显然,是枝裕和没有止步于“浅显的感动”,因为捡个弃婴、跨洋领养,然后养育成人这种新闻其实很多,并不是特殊的事情。他通过几个人物身上的细节,不断在提醒观众,家庭,远不止是几个人聚在一起吃饱饭那么简单。祥太一直说:“不能在家里学习的孩子,才需要去上学。”
因为“小偷家族”没有合法性,所以孩子们无法上学,大治只能半安慰半哄骗地告诉祥太,在家无法学习的孩子才需要去上学。但从祥太不断念叨这句话可以看出,他已经开始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了。
是的,“小偷家族”可以让祥太、玲这样被原生家庭遗弃(或嫌弃)的孩子吃饱饭,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但是却无法让孩子们接受教育,也无法让他们学到更多、更有用的谋生方法,改变人生。所以姐姐亚纪去援助交际,妈妈信代之前也做过,爸爸大治就是妈妈的客人,姐姐也把一个客人变成了男友,妈妈和姐姐在厨房相视一笑的这段情节,似乎是导演在向大家暗示:在这样的家庭中,永远只能这样底层循环。
就在这时,祥太被小卖店的老爷爷感动了,老爷爷在目睹了祥太和妹妹玲偷窃之后,不但不发怒,还递给他两个棒棒冰,说以后别让你妹妹偷东西了,说明祥太之前偷的,老人其实都知道,只是没有戳破,给他们留下一线生机。这种以德报怨让心地纯良的祥太良心发现,导演此时通过这个孩子的视角,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看似温暖的“小偷家族”,开始怀疑大治的种种谎言。或者说这个家庭不是被警察抄掉的,而是从内部孩子们对自身和临时家庭的过去和未来的怀疑,开始瓦解的。
因为“小偷家族”,没有未来。
老人如奶奶柴田倒是可以撒手无憾,所以她在全家去海滩度假时,望着其他五人海边戏水欢笑的背影,心满意足地悄悄唇语:谢谢你们(陪我一起度过人生余年)。
然而孩子们,却因为见不得光、无法上学、没有教育、躲躲藏藏、只能偷盗,而没有未来。
不仅是通过祥太的怀疑,还有妈妈信代入狱后的反悟,信代坦诚地对大治说,光靠我们不行的,孩子没有未来,于是把捡到祥太时亲生父母的若干信息告诉了孩子,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寻亲,获得帮助。
既然没有未来,“小偷家族”是不是一无是处呢?也不是。
这六个人中,似乎每一个都有被亲人或他人抛弃、放弃、伤害过的经历。以小女孩玲为例,原生家庭的父母青春时尚,却争吵不休,甚至家庭暴力,父亲打母亲,父母打孩子,所以小女孩玲被大治发现时,如小狗一般被关在冬日的阳台上,连大治都冻得发抖,可见这个五岁女孩的亲生家庭待她如何,所以当发现女孩失踪案上了新闻,担心受到牵连,大治让玲自己选择回家还是留下,结果玲选择了留下。
“小偷家族”,是社会中被欺凌和遗弃者流浪中途的温暖寄居之所。
因为同样喜欢拍家庭题材电影,有人常拿是枝裕和和小津安二郎作对比,因为小津安二郎喜欢拍最传统的日本家庭,如《东京物语》,所以认为是枝裕和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是在用“小偷家族”等“后现代式家庭构成”来解构小津安二郎的日本传统家庭。
关于小津,有个细节,他认为坐在榻榻米上的日本人视线的高度,才是日本家庭人与人之间最真实、最亲近的高度,所以他改装了摄影机为了和坐姿的演员们一样高。请仔细观察《小偷家族》里一家人蜗居在破旧小房子里吃饭的几场戏,还有信代和玲逐渐走向母女角色开始亲近的几场戏,全部是小津的坐姿平齐的摄影高度,小津认为这个高度才能体现日本家庭的真实生活。于是我们可以理解为,是枝裕和通过这个摄影高度向小津致敬的同时,他也在告诉我们,至少在那短暂的时光里,他们的确是一个家庭,一个温暖的、有意义的存在,尽管只是暂时的。
但是枝裕和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表达要把“小偷家族”这种自由重组的家庭模式推广,也没有完全解构和否定传统家庭,他小心翼翼地在诉说。
一方面说“小偷家族”的孩子没有未来,一方面又虚心承认“小偷家族”是温暖、有意义的短暂存在。是枝裕和到底想说什么呢?
他想表达的,其实在片中,通过祥太的视角表达出来了。片子以祥太视角开始,并且在祥太公交车上与大治分别那场戏时达到高潮,这个小男孩身上其实承载了是枝裕和的视角。
既然祥太已经开始怀疑了大治的很多话,比如说当年捡到祥太的情景,其实很可能是像捡到玲一样,是偷东西回来顺路遇到,但是被大治描述成他是勇敢地拯救了祥太。分别前一晚睡觉时,祥太又再次问了一个很囧的问题:当他摔伤后,大治他们是不是要丢下他跑掉?大治承认是的。
祥太的一个个美好回忆,逐渐被戳破。但是他还是在分别的公交车上,转回头来,望着跑在公交车后面追赶大喊祥太名字的大治,悄悄地说了声:爸爸。那是大治许久以来一直想听祥太叫他的称呼。短暂的父子之情,最终让人感叹又惋惜。
作为“小偷家族”的孩子,他发现了这个家族的诸多秘密,也发现了自己没有未来,开始拒绝偷盗,甚至发现了“父亲”的诸多谎言,和这个临时家庭的不合法性和脆弱不堪。但他仍愿意叫他一声爸爸,承认这个家庭,承认这段父子之情,只因为那一段短暂而又温暖的陪伴,会成为持续一生的力量。
由于很多原因,许多人会暂时离开家庭,甚至暂时远离社会,但他们无法永远与世隔绝,他们终将回归社会,但还是要感谢,他们出走途中,那些接纳过他们、温暖过他们、陪伴过他们成长的陌生人。
这不是影评,只是我认为目前太多人对影片的解读有些偏,所以发出一点自己的见解。片子我看的太早,已经没有写详细评论的动力。
电影想表达的并不是底层人民的温暖,或者亲情有多动人这些东西。或者说,这些东西是是枝裕和用来表达另外的东西的工具,这个东西就是:解构家庭本质。
简单点说,就是什么构成家庭,这个问题电影也直接问了,是血缘吗?是相处的时间吗?是什么让没有关系的人类个体将彼此认定为家人,又是什么东西维系着家庭的长久存在。
是枝裕和现在也算是网红导演了,文艺青年最爱,看完他的电影,去星巴克买一杯美式发个朋友圈赞美他和在看电影前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安藤樱是很好的选择,毕竟伍迪艾伦已经落水狗一条。扯远了,总之大部分人会带着“这是一部讲述亲情感人”的先定印象去看电影。
但是其实是枝裕和采访里就已经说过了,他拍小偷家族和无人知晓一样,是要控诉日本社会制度的,一部纯粹为了亲情感人的刻奇电影拿下金棕榈那是不可能的
先想想小偷家族和普通家族的差别在哪里?两处:比大部分家庭穷,且家庭成员彼此无血缘关系。
这两点对于是枝裕和都是有用意的,无血缘关系是为了突出家人关系的作用。家庭成员亲密,靠的是日积月累的相处,普通家庭中的养子养女,后爹后妈也会有不输给正常家庭的良好关系,而小偷家族这样极端化的设置就更能体现这一点。
而穷这一点,就是在描绘出家庭美好一面的本质(孤独的人类希望精神拥有互相寄托)后,去指出它虚伪,或者说脆弱的一面。
现在再思考另一个问题,如果小偷家族不是非亲非故的成员,大家彼此有血缘关系,抛弃家人这个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现实新闻中,底层人民各种卖儿卖女抛弃父母伴侣的新闻,少吗?战争时期各种抛弃家庭的事情,少吗?绝大部分人都是本质自私的,如果为家人牺牲是人类的常态,也不会一个母亲舍命救子就能登上新闻头条。但你又不能说他们没有无私的部分,或者说,人本来就是在自私与无私间摇摆不定。
这个真相对于我们大部分坚信家庭的人来说太过于残忍了,还好的是,普通家庭不会暴露这一点,因为大家生活无忧,几乎不会落到需要抉择“我还是家人”这样的困境中,但小偷家族这样的家庭就不同,它们随时随地都会落入困境。
家人关系再好,也不是一个家庭之所以能长久存在的真正原因。支持家庭存在的根本,是靠良好的物质保障与社会的稳定。而是枝裕和认为,日本在这方面做得并不好,才导致了小偷家族这样的畸形家庭诞生。
这才是电影真正的主题,以及为何它能拿到金棕榈的原因。 如同那句“越美好的东西被毁灭就会越让人心痛”,它对小偷家族情感真挚的赞美,只是为了进一步抨击残缺的制度。小偷家族的崩溃并不是因为祥太那纵身一跳,它或早或晚都会支离瓦解。
有幸去了《小偷家族》的首映礼,台上饰演父亲的Lily Franky说:“《小偷家族》是一部非常小的电影,却能够在中国上映,让这么多人看到,真的非常意外和感动”
日本人总是很谦卑,我想带着这样的谦卑去创作,才能成就如此的味道吧!
我喜欢《小偷家族》的克制,这也归功于日本人特有的情感表达,它没有一味地博取同情,索取眼泪。在东京偏隅的破旧小屋里,五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围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成为羁绊一生的“家人”。
父亲教孩子偷东西,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教给他们的;
母亲放弃糊口的工作,是因为害怕工友出卖自己的“家人”;
小男孩故意被抓,是不想自己的妹妹走上偷盗的路;
奶奶匆忙给自己办了保险,是希望大家在自己死后拿到一笔保金;
什么样的家人,才能这样做?残酷又温暖的表达!
被自己的血缘至亲抛弃的人,还有资格说“爱”吗?电影告诉了你答案!
这里我必须要插一句,有朋友会跟我说:“只有你们这些文艺青年才会喜欢是枝裕和吧?”
文艺不文艺我不敢说,但我可以肯定
“喜欢是枝裕和的人,一定是热爱生活的”
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把“人生”二字淡淡书写,却能力透纸背......
这也是我们之所以喜欢他的原因吧!
《步履不停》
人生路上步履不停,总是有那么一点来不及......
三年后,父亲去世了,
我一直没和他去看足球赛,
总是和父亲争吵不休的母亲,
追随在父亲之后走了,
我没实现她想坐车的梦想......
《比海更深》
幸福这种东西,不放弃些什么是得不到的,
我啊,从来没有深爱过一个人,比海更深......
前几天啊,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
有一只蝴蝶就跟在我后面,
是那只蓝色的吗?
我以为是你爸呢!
它就扑棱一下,就停在这儿,就这儿!
我就跟他说啊:
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
所以,暂时不要来接我啊,
然后它就扑棱扑棱地,逃到那边去了。
我还以为是多感人的故事呢~
抱歉啦!
《下一站,天国》
那时候,我发疯似的寻找,我内心里幸福的记忆,
现在,50年后,我明白了,我是别人幸福的一部分......
那本神秘小说我只读了一部分,
你能为我读吗?
在读完百科全书之后......
《无人知晓》
妈妈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些列车,
是去羽田机场的,
改天我们坐着它去看飞机。
嗯,一言为定......
《奇迹》
哥,什么是地下乐队?
就是还需要继续努力的乐队!
希望我们的愿望都能实现,
我啊,其实没许愿,
为什么?
比起家庭,我还是选择了世界!对不起
其实,我也许了个别的愿,对不起
没什么
以后爸爸就全靠你了,
哥哥昨晚说过了啦!
是呢~
《如父如子》
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一起生活过的人,
也会有感情,也会相像的,
夫妇就是这样的,
父母和孩子也会这样的吧......
庆多,
对不起,
爸爸,很想见你
所以才违反约定过来了
你已经不是我的爸爸了
也是啊!
但是,这六年,这六年间我都是你的爸爸,
我可能做的不够好,但我也是你的爸爸......
《海街日记》
说起来,听说你们还在做梅子酒,
每年都做还挺辛苦的,
但是做完就感觉,啊!夏天来了......
爸爸,虽然是个失败的人,
但也说不定,是个温柔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个妹妹
说的也是
一定是这样的......
《小偷家族》
让小孩子去偷东西,你不会觉得内疚吗?
除了偷东西,我没什么可以教他的了......
我想这就是我们喜欢是枝裕和的原因,
在字里行间,在只言片语里,在点滴片段中,感受生活,
或欢笑、或苦难、或多或少,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
总而言之,看了《小偷家族》,我们就是交心的朋友!!!
这不只是一部解构传统家庭的电影。
在《燃烧》中,李沧东在影片开头便通过女主之口抛出了「哑剧」的概念。「哑剧」的精髓不在于想象事物的存在,而是忘记其不存在。底层人物物质匮乏与精神生活的联结通过这一概念巧妙地联结一体。
有趣的是,在戛纳同台竞技的《小偷家族》也出现了一个意蕴颇为相通的场景:一家人在狭窄的门外望向天空,共同「观看」远处的烟花表演——他们只能听得到声音,而烟花的绚烂却需要他们自己想象。
当这种转瞬即逝的美丽能够通过无形的声音与其他「家人」的在场得以确证时,下一个镜头中展示的狭小生存空间似乎也失去了那种排斥性的社会意义,而转化为一种幸福的「羁绊」。
然而,假如这次是枝裕和依然停留于对这种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描绘,那么整部小偷家族就依然有可能沦为银幕外衣食无忧(大概吧)的观众对底层生活乐观情趣的一次外在凝视——
我们感受到了底层生活的生命力,那些为金钱、生存所困的事实也成为了一种可以被审美被趣味化的碎片。我们似乎也在潜意识中认同这种生命力能够自洽并维系他们的实际生活——换言之,这种隐忍的温情也从另一面栓塞了宣泄与控诉的出口,阻断了观众与片中底层人物真实生活的接触。
实际上,这也是我个人认为是枝裕和先前的许多作品在社会意义上都落入某种偏狭的情趣而剥离真实体制结构的原因。很幸运,在《小偷家族》中,我看到了突破。这可能是是枝裕和在关于家庭与社会的思辨中最为深邃的一次。
在影片的前七八十分钟内,我们看到的是颇为熟悉的是枝裕和。关于非血缘「家庭」的讨论早已在《如父如子》中进行过,我们也依然能够看到是枝裕和通过细节堆积情绪与刻画关系的功力。
不同之处在于,一方面,是枝裕和在这一部分所专注的是社会底层的生活,并不涉及太多跨阶层的互动,因此并没有形成《如父如子》那般精英与平民视角割裂与生涩感;另一方面,影片中的细节铺陈不仅仅作用于整体的情绪,也为之后的情节反转提供了可能性。
而观众在观看前半部电影的过程中,却很难明确察觉之后这一层的暗示,至多只是一种怀疑。
我们看到小男孩在「父亲」的指导下偷窃,看到「父亲」在受伤后「母亲」希望他伤得狠点以求更多金钱赔偿的「恶毒」诅咒,看到「奶奶」碎嘴嫌弃「姐姐」的本家给的钱太少;我们也看到「母亲」在送小女孩回家之前决定留下她,看到「父亲」与「母亲」饭后简单直接毫不遮掩的性与爱,看到「奶奶」给小女孩的手掌心轻轻撒上盐粒。
或许是因为整体依然颇为清淡愉悦的氛围,又或许是我们之前长期观看是枝裕和家庭描绘形成的思维定式,我们认为看似更为积极的后者包容了前者:即便为金钱关系与生活困境所缠绕,底层人依然能够相依相偎,酝酿出真切的亲情。
这是当代社会常见的底层形象(或者说是一种被塑造出来的底层话语):流动而滞后、松散却又坚韧,无需冷眼审视,无需条分缕析,更无需过多批判,只有生活经验与微妙情感混杂而成的直觉——一种被推着走的状态。我们已经领会了是枝裕和的想法,亲情是可以通过后天建构的,「家」是可以选择的。
但我们却忘记了,所谓的「可以选择」预设的前提是:有选择。
在这一前提下,影片之后的部分给人带来的困惑无疑是极其强大甚至是毁灭性的。
为什么「母亲」在面对调查人员关于「母亲」还是「妈妈」的质问时,她犹疑到完全失语?为什么她最后反而认为,只有她和「父亲」做男孩的父母是不够的呢?更不用说是那个简直令人崩溃的结局:为什么男孩要故意被抓住呢?
这个看似亲密无间的家族对其中各个成员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初看结尾时,我似乎能感受到是枝裕和对这个他一手虚构出来的「家」显著的不信任。先前所有的温情难道只是镜花水月?难道是枝裕和依然对传统的家庭结构抱有更多的认同?
答案依然只能从先前的细节中寻找。当我们再重新考量这个非血缘家庭的生活,我们或许只能放弃先前太多美好的想象,认清更为残酷的现实。
尽管「偷盗」这一行为能够被看作底层对社会体制隐秘的反叛,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实际上他们只是从最朴素的生存需求以及不过分损害他人的角度所作出的选择——这或许才是真正符合当前社会底层心理的描绘。
他们或许面对森严的社会等级压迫能有几分喘息之力,甚至在这微弱的喘息之中能够自娱自乐。但这种主观上积极的姿态依然无法抹去他们客观上的生活是艰难。即便能将苦涩通过不同方式咀嚼出甘甜,不断延续的苦涩本身以及这个转换的过程依然是压抑且痛苦的——这甚至是另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
正如「母亲」虽然能够在被工厂开除后与「父亲」愉悦地交欢,却不能掩盖她已经失去经济来源的事实;正如「姐姐」虽然能够在「家」里获得奶奶的关爱,却不能否认她在情色业的工作中获得的只有一层更深一层的空虚;正如「父亲」虽然能够与孩子相处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却依然在工地工作时对一间足够宽敞的房子想入非非。
这两种价值取向所代表的姿态看似截然相反,却以如此自洽的方式融合于这一「家」人的生活中。但实际上,这种恰如其分的混合,也只是一种想象之中的和谐。影片的结局,便是要将这一层掩蔽轻柔而冷峻地撕开。
一方面,他们看似如此自足地存在,但实际上社会的法律、规约以及传统道德观等等都并不容许。这样边缘的家庭就像《第三次杀人》中的嫌疑人一样,在庞大的利维坦面前只具有容器的作用:与法律与传统定义不相符合,就必然被拆散,其中存在的情感必然被完全抹杀。在这一层次中,是枝裕和肯定了亲情建构的真实性。
另一方面,尽管家庭内部看似和谐,但实际上在无处不在的利益关系中,这种和谐并不是完全值得信任的。当人类最为自然甚至是抽象的情感背后不得不掺入了金钱、欲望等不同的杂质时,人实际上很容易陷入被社会体制所捆绑的状态之中,那人又要如何确定这种「家」的情感可以维系足够的纯粹、丰盈与真实呢?在这一层次中,是枝裕和质疑了这种亲情的真实性。
因此,当小男孩在带有几分调皮的「偷窃」反叛中获得了几分「道德感」的觉醒时,他的心已经慢慢地开始了与这个「家」分离的过程。或许孩童单纯的那一面让他无法去完全妥善地处理「道德感」与「亲情」这两者之间的矛盾,他只能选择离开;又或许,他已经在这一组矛盾中作出了选择,他感念「父亲」的养育,却依然选择离开。
或许受审问的「母亲」内心同样有如此的焦虑。作为成年人,她其实已经谙熟那一套转换的心理程序,甚至已经足够有能力将伤口掩埋到意识深处。但当她被问及「母亲」与「妈妈」的称呼问题时,她完全陷入失语。这一方面自然意指这个社会强制性的「命名」系统中所无法包容的边缘群体人际关系;另一方面,或许她内心也突然间闯入了那无可逃脱的犹豫。
这一点在她之后告诉男孩他被捡来的地点这一行为中体现得更为鲜明。是枝裕和的这一笔并不完全是他赞同的观点,但却保留了这一人物的完整性:生活投诸她身上的种种枷锁,终于还是让她放弃了对理想的自主选择的「羁绊」的信任,她的经历使得她认为:血缘上的父母也有完全不可替代之处。
同理,「姐姐」终究无法对树木希林饰演的奶奶的行为完全视而不见。「父亲」再也追不上男孩,也难以完全理解男孩心里的焦虑甚至是隐秘的恐惧。情感的桥梁实际上是如此脆弱,一触即溃。
这种由内而外崩溃显然并不符合观众的期待,却是底层人所不得不面对的真实。
是枝裕和像是做了一个「家庭」实验,他将这一群人糅合一体,却又使其在外部的压力与内部的疏离下溃散。最终,这一切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但这种无解却并不是实验的停滞。显然,他并没有完全肯定家庭建构论,甚至是持质疑态度。但这种质疑态度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植根于当前金钱等级制社会对人由外而内的异化的现实,从而将对家庭的思考更进了一层。
影片前半部分所构建的无非是一个可供旁观者欣赏、赞美的想象空间——这也是影片中人物或多或少认同的和谐概念。但问题在于,在当前的社会语境下,在社会对人的分化以及人们对金钱的依赖都依然存在、底层被压迫到最低的生存限度下时,我们要如何去完全信任这种建构而成的「爱」呢?这种对建构之「爱」的想象,何尝不是另一种同样值得警惕的建构呢?
这个非血缘的「家庭」是一种纯粹的理想状态,它不涉及任何本质主义的规训或律法传统的限制,而是一个流动、自主且相互关怀集体。但是当社会并没有一个真正建立起这种乌托邦式的团结集体的条件时,当这个幻象的基础依然是破碎的时候,我们作为观者又有什么权力强行为底层的人们描绘所谓的美好图景呢?
这时,将美好摧毁的「无解」处理显然是对这个群体真正的尊重。
但是枝裕和并不会掐灭一切希望。那些情感细节的意义虽然被分化、被模糊了,但却并不会灭失其理想状态下的意义可能性。生活中细碎的善,在观众面前依然真实可感,凝聚成「有解」的暗流。即便「爱」在不同方向的冲击下难以直达纯粹,但那不纯粹中却依然能够提取出纯粹。
我们似乎可以在那一部分纯粹中窥见未来的方向。在那种纯粹的理想状态中,人与人的「羁绊」超脱了金钱与社会等级的束缚,而进入真正的解放之中。那是真正的「家」的意义,人的自主自由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爱与交融才是唯一。
所以,那一夜的烟花到底是真的吗?
它看不到,它亦真亦假?
或者,它至少能被聆听到,它依然在走向真实,走向银幕前的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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